般上位者的点评,何心隐并不太在乎。
但皇帝总归是皇帝,来自于三纲五常顶端作出的定论,饶是他这般离经叛道的人,心底也难免升起些许异样。
“咳咳。”
何心隐轻咳一声,稍作掩饰,不再言语。
孙隆见状,也识趣掐断了话头,默默在前引路。
冬日昼短夜长。
此时天既然已经蒙蒙亮,时间自然也不早了。
城内的百姓已经在道旁摆满了营生。
沿途偶尔能遇到打盹失期,匆忙狂奔的朝官。
当孙隆领着何心隐踏进午门的时候,天色已经透亮。
而后便是不厌其烦的禁卫搜身安检。
几道宫门,就有几次搜身,何心隐十余日不曾洗漱所积攒下来的皴皮都被禁卫们搓了下来。
弄得何心隐都开始怀疑这些禁卫是不是故意与自己为难了。
“宫里搜检现下这般严苛了?”
何心隐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口的禁卫。
皇宫他也不是没进过,当初嘉靖年间,只付了十两银子给太监,便参观了一番皇宫大内。
如今这副森严的模样,实在稀奇。
孙隆客气解释了一句:“上次藩僧刺驾,羽林卫指挥使夏恺畏罪自尽,禁军倒是没以前那样懒散了。”
就是不知道能管多久,这般想着,孙隆不由摇了摇头。
两人一路无话,顺着御道快步前行,很快便入了西苑,站定在承光殿外。
孙隆自然是入内通禀。
何心隐则是束手站在廊外,漫无目的四下打量。
只见承光殿东朝瓮城,西临太液池,南北各峙华表,曰积翠,曰堆雪,中构金殿,穹窿如盖,尽显天家气派。
何心隐捻着胡须,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,都是民脂民膏啊!
他转过头,只见承光殿外已经等候有数名官吏,或闭目养神,或好奇朝这边看来。
殿内不时传出依稀的谈话声,听不真切。
显然是如孙隆所言,皇帝正在召见外官。
不多时,孙隆碎步从殿内走出,来到何心隐近前,伸手引路:“夫山公,随我入内面圣,稍后务必注意体统。”
何心隐点了点头,规规矩矩跟在了孙隆身后。
他入殿之后,依旧忍不住用余光张望。
只见殿内比外间更为华美,翻起逋回,旋转如环,丹槛碧牖,尽其侈丽。
何心隐不断摇着头,心中则是默默打起了稍后面圣的腹稿。
迈步之间,殿内谈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。
朝着声音来处看去,何心隐只见得大殿正中,皇帝正端坐在御案后,与御阶下方躬身行礼的官吏交谈着什么。
“万岁爷,何心隐带到了。”
孙隆上前禀报。
何心隐正要行礼,皇帝的声音便适时响起:“先旁听候着罢。”
他刚弯下的腰,又默默直了起来,跟着孙隆退到了一旁,打量起皇帝来。
“熊卿,你接着说。”
朱翊钧只看了何心隐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,示意熊敦朴继续。
熊敦朴收拾了一眼言语,紧接着说道:“但是在南方推行《韵略易通》,阻力实在太大。”
“不止地方官府阳奉阴违,百姓也颇为排斥。”
“原因亦是颇多,从地域层面上而言,官场都暗传此举是北方官吏有意移风易俗,步步紧逼压制南方;在民间,多是说所谓通识官话,在抹杀地方特色,篡改当地百姓的文化与魂魄。”
“两相合流,情绪极为强烈。”
“如今从浙江官场,到民间士人,但凡提及《韵略易通》,便会捧出《洪武正韵》,视其太祖正统。”
“这般情状,臣实在不敢强行施为。”
熊敦朴从袖中取出奏疏,交给了一旁的内臣。
朱翊钧接过熊敦朴的条陈,迅速浏览起来。
越看越是皱紧了眉头。
熊敦朴口中的《韵略易通》,便是如今中原音韵的代表,与春秋时的雅言,前汉的通语,魏晋的正音,隋唐的正音,一脉相承。
也即是北方官话——以北方声音端正,各能相入,谓之中原雅音,大概与普通话有个七八成相似。
而所谓的《洪武正韵》,便是以南方话为骨架的官话了。
除了两者之外,还有天津官话,福州官话,东南官话,不一而足。
都是通行天下的正经语言。
可正经归正经,天下却不需要这么多官话,到了该退居二线的时候,就不应该再招摇过市了——熊敦朴当初一句“日妈的”殷鉴不远,岂不闻乎?
为了“混一天下”这个目标,“四海同音”本就是不可或缺的手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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