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举人功名,非大典不跪。”
既然没有被剥夺出身文字,举人的身份自然还算数。
朱翊钧呵呵一笑:“方才不是自称草民么?”
何心隐沉默片刻:“草民不敢当陛下的学生。”
朱翊钧从御案后走了出来,又踱步走下御阶。
何心隐口中的不敢,不过是不愿而已。
认皇帝为师而低人一头这种事,对于认为五伦都是“朋友”、“皇帝不过职业”的何心隐而言,恐怕比要命还难。
同样,离经叛道“满街皆是圣人”,“分工不同,人人平等”的新四民论,同样不能愿接受下跪这种事情。
所以,何心隐才自称草民,又拿出举人的身份免于跪拜,一副别扭至极的模样。
实在是……好啊!朱翊钧心中升起一丝激赏。
这等超前想法,实不知道领先多少年。
也难怪周游天下讲学,每每万人空巷,无论是李贽,还是王世贞等人,都视其为偶像,哪怕朝臣亦称之为奇人,倍加推崇。
可以说,而今天下,能在精神上与朱翊钧有这般共鸣的,尚且还是第一人!皇帝笑容愈发灿烂。
他自然不会为难何心隐,只唤人搬来茶几,开门见山问道:“那不知梁柱乾为何一再求见朕?是用揭帖辱骂朕尚嫌不够,还想指着朕的鼻子再骂一顿?”
说罢,他施施然落座,又伸出手示意给何心隐赐座。
何心隐看着皇帝这般大度,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他拱手一礼,大大方方落座:“回陛下的话,草民对陛下实无冒犯之意。”
“揭帖不过是趁机谏言陛下,正人先正己,只是憾于上天无路,才出此下策。”
“言语失当,草民甘愿领罪。”
朱翊钧也不接话,静静听着何心隐开口,自顾自给自己斟茶,润起有些干渴地喉咙来。
“至于求见陛下的缘由……”
何心隐抬起头,看着皇帝,认真道:“草民斗胆,想请问陛下,所谓皇家财产公示,究竟是何本心?”
说句肺腑之言。
他用皇庄规劝皇帝,也至多盼着皇帝不要严以律人,宽以待己也就够了——充其量也不过是在群情汹涌的压力之下,让皇庄能趁着度田的东风,略微收敛一二就够了。
没想到皇帝出手就是大的,直接就要公示自己的财产。
实在出乎意料。
那么更令人抓心挠肝的关键就来了,皇帝,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,才会说出这种话来?
朱翊钧呷了一口茶,不急不缓放了下来。
他抬起头,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何心隐,眼神幽幽:“梁柱乾莫不是以为,天底下只有尔等,才是心怀天下的圣人。”
“其余的,包括朕这个皇帝,乃至满朝文武在内,都是敲骨吸髓,视生民如草芥的独夫?”
语气略带一丝森冷。
而面对皇帝赤裸裸的压力的何心隐,也慎重地没有立刻答话。
片刻后,他才迎上皇帝的目光,表情认真而诚挚:“陛下,恕草民直言……难道不是么?”
殿内一时没了多余的声响。
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
默默对视的目光,争锋相对,谁也没有半分偏移。
气氛逐渐焦灼。
不知过了多久,何心隐似乎有些疲惫,略微垂下眼帘。
他耸了耸鼻尖,长吸一口气,开口道:“草民历经三朝,眼见世庙大兴土木起高楼,眼见穆庙纵情声色宴宾客,朝臣助纣为虐束手不为,百姓日渐凋敝哀嚎遍野。”
“哪怕陛下这八年以来,文治武功威加四海,朝野内外隆著圣名,百姓……草民说的是真正的百姓,日子又好过了多少呢?”
“草民又怎么知道,陛下是不是打着百姓的幌子,借故揽权而已?”
“不独世庙,唐玄宗当初亦非明君乎?”
说到最后,何心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。
唐玄宗即位之初,拨乱反正,励精图治,开创大唐极盛之世,谁能不说一句明君?揽足了权之后又如何?更别提齐桓公、梁武帝、本朝的世宗,不胜枚举……
皇帝,能有几个心里真的装着百姓?大多是口号喊得震天响罢了。
何心隐是打心底里信不过皇帝这种生物。
不过也正因如此,他才会在皇帝提出要公示财产之后,反应如此之大,非要见皇帝一面不可。
何心隐紧紧看着皇帝的眼睛,情真意切,如泣如诉:“正因陛下之举,让草民看到了不类凡俗的一线期望,草民才会冒死投案,求见陛下。”
“草民斗胆,只想看一眼陛下的良知本体,究竟是什么形状。”
“还请陛下成全。”
说罢,他起身避席,恭恭敬敬朝着皇帝下拜一礼。
(本章完)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