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场的最东端,也是最开始接战的地方。
少量的金军骑兵四散而逃,步卒追击无力,甲士瘫倒在地,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已经疲惫至极。
在更东边一点,人尸与马尸几乎堆积成山,蒲察大旗覆盖其上,哀嚎声与惨叫声响彻四野。
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,迅速将这片战场上的血污与泥巴覆盖起来,渐渐变得银装素裹一片。
一只沾满血污的大手推开了身上的尸体,露出半个脑袋,却因为下半身被马尸覆盖,一时间移动不得,只能大声嘶吼起来,手臂在外挥舞,如同在寻找帮助。
很快,就有靖难军的军士发现了这里,并通过对方口音判断出了是自己人,随即用力将其拖拽出来。
徐宗偃努力喘息着,似乎想用新鲜空气将整个腹腔都填满,随即看向一直牢牢握着的长剑,发现只剩下半截后就扔到一旁,对身侧之人说道:“咱们……咱们赢了吗?”
将其从尸体堆中拖拽出来的士卒呆愣了片刻,方才说道:“胜了,咱们破敌军胜了,把那些金贼打跑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还没有说完,这名军士就瘫坐在地上,哭泣起来。
一开始还只是低声抽泣,随后嚎啕大哭,难以抑制。
徐宗偃踉跄起身,回望四方。
人为血人,马为血马,尸堆成山,血流成海。
依旧还能行动的靖难大军破敌军士卒已经不到千人,而且几乎人人带伤,个个疲惫。
看到这一幕,饶是徐宗偃自认为已经心如铁石,也不由得想要跟着身边的甲士一同嚎啕大哭一场。
蒲察世杰所率的确实是天下都少有的精锐,如果在平时,两千靖难军是绝对敌不过这三千金军的。
然而每一次牺牲终究都有意义的。
张荣的牺牲拖延了淮东大军的支援速度,让蒲察世杰来不及休整就得立即参战。
王琪的牺牲耗费了金军的战马与体力,使得这三千精骑在参与决战的时候只剩下一匹战马,而且已经有些疲惫。
他们以及无数汉家儿郎的慷慨赴死,为破敌军创造了一个机会,一个以两千兵马击破蒲察世杰的机会。
而张小乙没有浪费掉这个机会,以破敌军伤亡惨重的代价,阵斩武捷军第一将蒲察兀迭、武安军第一将高杰,生擒神威军第一将萧仲达。
甚至击伤了有着‘天生神将’之称的蒲察世杰,使其被亲卫护着狼狈逃脱。
渡过清溪河的金军精锐只有数百骑四散而逃,剩下的几乎都被破敌军留在了这片战场上。
而破敌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,大到徐宗偃这名理论上的外人都要捶胸顿足,嚎啕大哭的程度。
但是徐宗偃却知道,自己还不能哭,因为虽然东侧分出了胜负,但战场的中央位置依旧处于混战之中,即便隔着风雪,看不清楚具体情况,但各个旗帜的动向却还是能大略分辨清楚的。
无论虞字大旗又或者是金吾纛旓都没有倒下,战斗还没有结束。
这场大战打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是谁也没有想到的,甚至到了军自为战,人自为战的程度,任何战力都有可能是改变战局的关键因素!
如此想着,徐宗偃前行拉起身边的甲士,大吼了几句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,随后向着那面绣着东海波涛的张字大旗踉跄而去。
“呱!”
“呱!”
仿佛是被战场的声势所恐吓,寒鸦惊飞而起,随后又被寒风所阻,不得已,复又落在张字大旗旁的一颗大树上,叫嚷不停。
而在大树之下,徐宗偃见到了张小乙。
也见到了在张小乙身侧跪地哭泣的李秀。
此时张小乙披着的铁甲已经碎裂,身上白净的肌肉露出,伤口无数,纹在其上的牡丹花被刀痕断裂,血渍染红,娇艳欲滴,而他的脸上却并无一丝血色,就连嘴唇都是苍白,只有一条血线从扯开的嘴角中流出。
张小乙靠着大树,艰难的举起手,擦了擦嘴,又拍了拍身前李秀的肩膀:“阿秀……阿秀,莫要哭了,莫要让……让别人看了笑话……我……我不成了……你……”
眼见着这一幕,徐宗偃向前快步走了几步,终于在临近三四步的时候,全身脱力,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一般跪倒在地。
张小乙也见到徐宗偃,靠在树上的后背艰难挪动了一下,伸出两根手指:“徐大判……你与我东海义军……义军之间的恩怨,从此……从此两清了……”
徐宗偃张了张嘴,他觉得此刻应该说些什么,但往日里伶牙俐齿的嘴巴似乎在今日被塞了两斤的浆糊,让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嗓子中,难以吐出。眼泪却是丝毫不停,扑簌而下。
“阿秀……阿秀!”张小乙咳见李秀依旧是泣不成声,不由得将声调提高了一些,却又引得一阵咳嗽:“阿秀,我看不清了,刘大郎……大郎君在哪里?”
李秀强自压抑住哭泣,向着战场中央张望了一眼:“都统郎君的飞虎旗已经杀向了金主,俺……俺……小乙哥,你坚持片刻,俺这就去找都统郎君来……”
张小乙喘了两口粗气,摇头笑道:“阿秀,你这厮犯什么混账……大郎君要去做大事,我……这很好,很好。”
说着,张小乙拉住了李秀的右手,用力攥紧:“阿秀……我不成了,我死之后,你将我烧成灰,一半葬在父亲与徐叔身侧,一半洒在海里……我阿娘……我阿弟妹子都在海里……有我在,他们就不怕,就不怕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,张小乙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,看着再次泣不成声的李秀,他再次强打精神,语气随之变得有些激烈:“阿秀!阿秀!你替我跟大郎君说……跟他说……跟着他做大事,我不后悔,这几个月的日子,比我……比我往日十几年还要快活。
阿秀,大郎君所承诺的来日,天下太平的来日,我……我看不到了!你,你要替我去看!一定要替我去看!”
李秀连连点头,泪水划过脸颊,犁开阵阵沟壑:“俺答应你,小乙,你……你会没事的……”
张小乙此时已经听不到李秀的应答了,他靠在大树上,仰起头来,看着远方的天空,呼吸困难,如同溺水。
他仿佛又回到了东海起义失败,父亲与徐叔被杀,张小乙驾船带着母亲弟弟妹妹逃跑的那一天……
有金军舰船在后面追击……
几名叔伯驾着小船,回身阻拦……
八牛弩射来的弩矢将船凿出了大洞,海水灌了进来……
张小乙只觉得自己如同一柄枯叶一般在海上浮沉,渐渐喘不过气来,看到近在咫尺的母亲,不由得奋力伸出手去:“阿娘……阿娘……”
白雪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
在纷扬的雪花与寒鸦的鸣叫声中,张小乙在弥留之际伸出手来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,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,随后又迅速暗淡下去。
张小乙,这名被宋国弃之如敝履的东海义军遗孤,战死在了保卫宋国的战场上。
时年二十一岁。
徐宗偃终于忍不住,嚎啕大哭出声。
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