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咏待天色微黑了才回到椿树胡同小院里,听说宝玉已经在此候了很久,赶紧将他迎进上房,仔细端详,看看这少年人经历了家中这许多事之后,究竟有什么变化。
如今宝玉形容有几分憔悴,身上衣饰较之以前也简朴了些,一身半旧的绸衫,加胸前佩着一枚宝玉,并腰间挂着一只荷包以外,再无多余饰物。
石家上房里有个小风炉,炉上顿着水。石咏见那水已经烹至鱼眼泡了,便亲自提了壶,替宝玉将茶沏上。宝玉坐在石咏对面,木愣愣地盯着茶碗里渐渐舒开的茶叶,轻轻吸了一口水汽芬芳,道:“这是……明前的龙井?”
“正是,之前织金所拢下了‘庆余茶楼’的生意,茶楼掌柜便送了些新茶给家母。”石咏点点头,知道宝玉见惯了富贵,这样金贵的好茶,他不会认不出来。
果然宝玉微露唏嘘,将那茶盏托在手中,端详半日之后,才低头抿了一口,闭着双眼,品味片刻,那一瞬间,宝玉面上出现难得的满足。他随即挺直腰板,向石咏点头示意:“多谢石大哥以如此好茶相待。”
宝玉虽然遭逢家变,但是气度与礼数依旧,态度上不卑不亢,这令石咏对他格外多生几分好感。于是石咏问:“今日去见过姜夫子了?”
宝玉默然点头。
石喻将宝玉引见给姜夫子,这是石咏的建议。在石咏看来,宝玉前次乡试失利,没有经验,身体吃不消固然是一个原因,此外也缺乏些临场前的指导。宝玉再怎么样厌恶仕途经济,四书五经他还是通读的,但是却少了昔日石喻那样“刷题”般的专门应试训练,应起考来总是有些吃亏。
石咏见了他这沉默的态度,忍不住问:“可是觉得夫子教的不合适?”
宝玉一惊,连忙双手齐摇,道:“不不不,夫子教得很好,很实用,恰恰是我最欠缺的那一些,只是……”
石咏温言问: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……只是我这心里,依旧空落落的。”宝玉异常茫然地道。“以前我只是个无知小儿,天下无能第一,自忖于国于家无望,不过愿做个富贵闲人。然而此前得石大哥规劝,近日遭逢家变,我哪里还能不晓得读书上进的道理,哪里还能不晓得肩上担着的责任,只是……只是,这到底是……”
宝玉说到此处,声音哽在喉咙里,似乎便纵有千言万语,也再难说下去,“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,只是这样去做的时候,依旧能听见心里的声音,宝玉,宝玉,这明明是你素日最鄙薄的……”
石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,他眼前的宝玉,此刻就像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样,被他看得透彻。
宝玉终于成为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。
他原本天真烂漫,崇尚天性释放,日常鄙薄经济仕途文章,可如今他却担了家族重兴的责任在肩上,将来的道路唯有中高魁、生贵子、入仕途……然而这终究是有违宝玉本心的,因此他才会这么挣扎,这么纠结,这么无助。
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个人,都终将成为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?
石咏顿时静默了,难出一言。
宝玉却依旧低着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