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轻轻松开手指，一片树叶飞离高台，在风中飘零久。<br><br>殷绩笑道：「碧波浩渺，乡谣悠悠。苦海无边，一叶扁舟。」<br><br>陈平安拿起酒葫芦，晃了晃，还有点酒水。<br><br>殷绩好奇问道：「陈山主什麽时候察觉到这是一个死局的？」<br><br>陈平安说道：「离开城头进入老莺湖的时候。」<br><br>殷绩抚掌笑道：「难怪李拔一个仙人，当时都无法以心声提醒你蚬的大道根脚，那会儿你就已经锁死一颗道心了？」<br><br>「蚬故意打造出那座拱桥，试图带我逃回大绶王朝，都是假的。她早就下定决心了，要毁掉真龙王朱这一世的『龙兴之地』。」<br><br>「不过我还是担心陈山主临时变卦，故意将蚬放回中土神洲，害我处心积虑三十年谋划，打了个水漂。」<br><br>听到这里，陈平安笑道：「直呼其名就可以了，不必跟我反覆强调『落魄山』和『半个一』，显得我不够聪明你太蠢。事已至此，不如对自己，对对方，都敞亮点，都好点？」<br><br>殷绩点点头，「是该打开天窗，说几句亮话。」<br><br>陈平安摇摇头，「你们啊，还不如蛮荒托月山的元凶。」<br><br>殷绩盘腿而坐，握拳轻轻一敲膝盖，笑道：「我们当然不如他光明磊落，但是他被你割掉了脑袋，我们却是成了。」<br><br>陈平安点头道：「也对。代价于整座人间而言，可能会被忽略不计，于你而言，却是所有。在这件事上，你倒是不算怂人。」<br><br>原来殷绩已经神魂飘摇，有了血肉消融的迹象，敲击膝盖的那只手，已是白骨。手上劫灰簌簌而落，随风飘散。<br><br>殷绩对此毫不在意，说道：「在你将斩勘和行刑两把狭刀『暂借』给周海镜的那一刻，我终于知道尘埃落定了。」<br><br>「在你收回手的时候，我无比紧张，还好，周海镜接过去了，你没有后悔。」<br><br>「放心之后，我就想你为何不补上一句，暂借几天，再转赠给裴钱。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，你并不希望裴钱活得太累，不希望她牵扯进这些纠缠了足足一万年的因果。兴许积累多年的天殛终于在今日消散，但是新的天殛，也是在今日开始生发。」<br><br>殷绩沉默片刻，说道：「你如何确定，青冥天下的吾洲，近期不会欺负一个周海镜，但是将来吾洲不会道心蠢动，仍然选择针对地支一脉？比如跨越天下，速战速决，强取豪夺两把神兵利器？」<br><br>陈平安说道：「我之前在光阴长河之畔，亲耳听过她说的话，亲眼见过她做的事，我知道吾洲是怎麽样的一个人。只需保证吾洲『现在』不会仗力夺刀，就足够了。」<br><br>「在吾洲眼中，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，或者是持剑者的主人，是强者，而周海镜和地支修士都是弱者。对待前者，她大可以毫不手软，对于后者，吾洲还不至于痛下死手，吾洲的气魄，也容得他们在将来寻她报仇。」<br><br>殷绩点头道：「然。」<br><br>人间修士的恩怨情仇，都如溪涧出山，有些流水可能融入江河，就此平静，成为支流之一，寂然无声。<br><br>有些可能山洪暴发，冲毁桥梁，甚至有些会导致决堤，导致江河改道，水淹万里。人间涂潦，百姓苦不堪言，将人祸误作天灾。<br><br>殷绩笑道：「陈山主，你想岔了，我不是灵宝城庞鼎，既不是他的符籙傀儡，也不是斩三尸而出的分身，更不是庞鼎剥离出一粒芥子心神演化『阴神出窍远游』的手段，就像你说的，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。别说一座灵宝城，就算是如今的白玉京，都担不起这场因果。」<br><br>殷绩转过身，双手皆是枯骨，仍是施了个稽首礼，「贫道本名施舟人，曾经受恩于灵宝城，倒是真的。藉助当年那场齐静春力扛天劫的变故，悄悄潜入浩然天下宝瓶洲，蛰伏三十年，在你远游剑气长城之时，贫道就开始游历中土神洲，寻见了『蚬』。殷邈梦游神京，便是我托梦给他，至于皇帝殷绩渴望长生，却不是贫道做了什么小动作，毫无必要，免得画蛇添足。」<br><br>陈平安笑道：「施舟人，你高看自己，小觑庞鼎了。」<br><br>陈平安曾经做过一个怪梦。只是这种事情，就没必要跟施舟人多说什麽了。<br><br>施舟人淡然道：「也许吧。」<br><br>倒是不觉得陈平安想要泼脏水给庞鼎和白玉京，那就太小看有了决断的陈山主了。<br><br>说实话，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缜密谋划，大功告成，但是道士内心深处，亦有一丝古怪感受，陈平安你不必如此。<br><br>施舟人打散这份道心涟漪，「陈平安既然能够忍耐多年，再去问剑正阳山。也要允许别人耐心同样不错，积少成多，对付落魄山和陈平安。是也不是？」<br><br>陈平安笑着点头，「撇开善恶是非不谈，当然是这麽个道理。」<br><br>施舟人问道：「被邹子纠缠，作何感想？」<br>陈平安说道：「你们青冥天下不也被这个搅屎棍害惨了。」<br><br>施舟人大笑不已，「咎由自取，也怨不得邹子谋划。邹子不针对任何人，针对的，是所有有希望跻身十五境的剑修。谁跻身此列，他就恶心谁，我们那位真无敌是，蛮荒共主的斐然是，你落魄山陈平安也是，五彩天下的宁姚还是。亏得贫道不是，只是个学道人。」<br><br>天下十人和候补名单，哪里是一份谁强谁弱的榜单，就是明明白白写着一句「天下苦余斗久矣」的一份诏书。<br><br>玄都观孙道长单独问剑白玉京，其实还好，但是吴霜降携手高孤他们一起问道白玉京，就真是捅烂了遮羞布。<br><br>面对这张凶险万分丶答错任何一道小题都有可能万劫不复的「答卷」，蛮荒斐然极聪明，老子不玩了，选择主动退缩了，主动与晷刻结为道侣，类似市井坊间的「入赘」。如此一来，算是与蛮荒天下绑死了。此外浩然攻伐蛮荒，白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主心骨，至少在短期间之内，斐然是不会被邹子揪着不放了。<br><br>陈平安微笑道：「我其实有些理解邹子的苦心孤诣，但是不妨碍一有机会的话，我就搞死他。」<br><br>沉默片刻，陈平安说道：「打死他之前，我先让他把糖葫芦吃撑肚皮。」<br><br>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山主，听闻此言，觉得尤其痛快，笑得道士眼泪都快流出来，低头擦拭眼角，「可惜了，可惜啊。」<br><br>眼见自己双臂已悉数化作劫灰，施舟人稍稍加快语气说道：「是不是预想过藕花福地出现问题，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鲜面孔意图不轨？当家做主的，总是千日防贼，确实比较辛苦了。」<br><br>陈平安说道：「做过一些设想。比如莲藕福地之内，那位由大道显化而生的那位『老天爷』，双方道不同。」<br><br>施舟人好奇问道：「又比如？」<br><br>陈平安笑道：「又比如大骊皇帝宋和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踪了。」<br><br>施舟人惊讶不已，想要抚掌喝彩，却发现两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，仍是赞叹道：「确实让人头疼。身在蛮荒战场的宋长镜定会震怒，而你这位新任国师，到底是扶植宋赓上位呢，还是帮助老邻居登基才好？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们是什麽态度，说不定都要连带着怀疑起绣虎的用心了。若说不得已而为之，用上些仙家手段，让假皇帝『宋和』继续坐龙椅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，到时候只会坐实你篡位的真相。」<br><br>陈平安说道：「先是被我在莲藕福地找到萧形的行踪，再通过她找出那几个妖族，解决掉隐患，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，得以顺利进行下去，这是一条隐晦的伏线，现在作回头看，是一条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