恶贯满盈,天理昭彰。
武则天暗示御史罗织索元礼罪行,其实手到擒来,毫不费力。只因索元礼罪恶昭彰,哪里用得着罗织?便是据实罗列,亦谓罄竹难书。
御史奏表既上,奉旨鞠审索元礼者,便正是其故旧属下狱吏,亦不劳他人染指。
狱吏三推六问,将故主向日所为不法之事罗列清楚,然后客气非常,请其具认供状。
索元礼兀自口硬道:某对女皇陛下忠贞无二,无甚可招。
狱吏点头,忽大喝一声道:来呀,取我铁笼子过来!
索元礼魂飞魄散,即刻招承,于是伏诛被杀。
由此以来、周、索三大酷吏,便只余来俊臣一人。
天授二年八月庚申,有人密告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勾结内侍范云仙谋反,武皇便命来俊臣与徐有功共同鞫审此案,开庭于洛阳牧院。
张虔勖落在来俊臣之手,知道九死一生,遂自讼于徐有功,言辞颇厉,冀求活命。来俊臣闻而大怒,于是干脆不审,即命卫士将张虔勖乱刀斫杀,然后枭首,悬于市衢。
范云仙惊骇欲死,乃言自己历事先朝,更称所受冤苦。
来俊臣见其喋喋不休,一声令下,便命截去其舌,血流满口而死。旁观士庶皆都胆破,更无敢声言者。徐有功见其酷烈如此,也自不由心惊,拂袖而去。
九月乙亥,来俊臣鞫审岐州刺史云弘嗣,因当日心情不佳,懒于问案,于是先断其首,再立伪状上奏。
武则天敕旨皆依其奏,于是海内钳口。
当此白色恐怖之下,满朝大臣皆都呆若木鸡,李氏宗亲更是噤若寒蝉。
时有故章怀太子李贤子女,义丰王李光顺、嗣雍王李守礼、永安王李守义、长信县主等人,并与睿宗李旦诸子被幽闭宫中,至天授二年后十余年,不出门庭一步。
休道李氏宗亲,便是武氏亲党,亦难逃告密罗织之网。
天授二年,因有人告发地官尚书武思文曾与其侄徐敬业通谋。武则天信以为实,立命将武思文流放岭南,复其原姓徐氏。
镜头闪回,鸾台侍郎、同平章事傅游艺出场。
傅游艺曾三任县尉,两历主簿,本为地方小吏。载初元年,为合宫主簿,方始供职于神都洛阳,其时已年过花甲,而仕进心绪仍炽。
武则天授以监察御史之职,虽然品秩低微,却承分察百寮重任,可直接进奏皇帝。
傅游艺充分利用职权优势,希旨诬族皇枝,由此获得武后青睐。因率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,请改国号曰周,赐皇帝李旦改姓武氏,由此掀起武氏代李革命浪潮。
武氏称帝,傅游艺招拔升迁给事中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得以入阁执政。因期年之中历衣青、绿、朱、紫四色官服,时人谓之“四时仕宦”,超拔之快,当世无二。
正当权势炽盛之时,谁知只因一句梦话,便即断送卿卿性命。
天授二年九月,傅游艺梦见自己身登湛露殿中,醒来之后告以家人,以为趣话而已。未料其亲戚闻之,亦欲通过告密得官,于是将其所梦投入铜匦,谓其此梦大逆。
壬辰日,武则天命将傅游艺下狱,继而赐以自杀。
傅游艺既死,武则天便以左羽林卫大将军建昌王武攸宁为纳言;洛州司马狄仁杰为地官侍郎,与冬官侍郎裴行本并为同平章事。
狄仁杰自此得以入阁为相,入宫谢恩。
武皇因谓狄仁杰道:卿在汝南多年,其间甚有善政,故得臣民拥戴力荐。然朝中亦有谮害贤卿者不少,卿欲知谮卿者之名姓乎!
狄仁杰再拜:陛下以臣为过,臣请改之;知臣无过,臣之幸也,不愿知谮者姓名。
武皇闻此,深叹美之。正说之间,凤阁舍人张嘉福入奏:今有洛阳人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,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。
武皇从未听说王庆之此人,便知是张嘉福私下唆使,乃问近臣:此议如何?
文昌右相岑长倩乃岑文本之子,时为群臣班首,于是奏道:今皇嗣尚在东宫,民间不宜更有此议,此风亦不可开。臣请宜下诏切责上书者,告示众民,令其自散,此为上策。
武皇不答,又问地官尚书、同平章事格辅元:若依卿议,又当如何?
格辅元乃汴州俊仪人,父名格处仁,曾仕隋朝为剡县丞,与同郡王孝逸、繁师玄、靖君亮、郑祖咸、郑师善、李行简、卢协皆有名望于当世,号为“陈留八俊”。擢以明经科举入仕,凭满腹学问得以重用,历御史中丞、同凤阁鸾台平章事,因此拜相。
时闻天子问到自己,于是施礼回奏:文昌右相之言是也。皇子旦曾为皇帝,并无过错;且正位东宫已久,岂可遽便改立武承嗣?王庆之等人之议,臣以为切切不可。
武则天见两位宰相皆都固称不可,由是不悦,遂命召王庆之以入,当面问道:卿为何奏请废我皇嗣,更立他人?
那王庆之本是山野匹夫,何知朝政?于是看一眼张嘉福,见其不敢回视示意,便率而答道:今谁有天下?而以李氏为嗣!
众臣闻此,无不蹙眉敛额。
武则天亦感难以为情,但也不见怪,遂书便签,称为印纸,赐与王庆之道:我今与大臣议事,卿可改日再来。只持此签,便可出入宫禁。
王庆之有些失望,但觉既有通行证在手,不愁见不到皇帝,便磕一个头,起身离去。
众臣见此,个个忍俊,人人暗自摇头。复议半晌,众论不一,只得散朝。
张嘉福将朝议情事向诸武透露,说两位宰相皆都反对更立武承嗣为太子,故此所谋难成。诸武大怒,乃联名推荐岑长倩文武兼备,可令其西征吐蕃,武皇准奏。
然而岑长倩未至河西,便因被人告密半路征还,命下制狱鞠审。
自然又是来俊臣主审,遂威胁岑长倩之子岑灵原,令其诬告己父确实谋反,并牵引司礼卿兼判纳言事欧阳通等数十人为党,皆云同反。
欧阳通为来俊臣刑讯,虽然五毒备至,终无供词;来俊臣更不在意,乃诈为通款,趁欧阳通昏迷之际按上手押,便作认罪伏状。
武承嗣继又谮害格辅元,列为同党。
冬十月己酉,岑长倩、格辅元、欧阳通等皆都坐实谋反之罪,伏诛于市曹。格辅元子格遵时为太常寺太祝,亡命外逃,藏匿中牟十余年。
王庆之不见授任自己官职,遂执武则天所赐印纸,屡往宫门要求见驾,欲讨封赏。
武则天闻而恼羞成怒,令凤阁侍郎李昭德杖责王庆礼。
李昭德乃刑部尚书李乾佑之子,亦是李唐宗室远亲,早就深恨武氏一党,既奉圣旨,便命将王庆之拿下,引出光政门外,示于众朝士道:此贼欲废我皇嗣,立武承嗣;若不打死,留之便是祸害!
命侍卫尽力扑之,耳目皆有血出,哀号如同杀猪之状。众官虽不敢纵声欢呼,心中无不称快,又替李昭德担惊。
李昭德遂命杖杀王庆之,驱散其数百同党,然后入宫还奏。
武皇便问:卿谓改立皇嗣之事若何?
李昭德奏道:皇嗣李旦,乃陛下亲生之子。自古以来,皇帝皆当传天下于子孙以为万业,岂得以侄为嗣?则天皇不血食矣。且自古未闻侄为天子,而将姑母列入祖庙者也。
武则天听罢,深以为然,因寝其事。
岑长倩子岑灵源既诬己父谋反,又攀扯欧阳通、格辅元等数十人通谋,便以为自己万事大吉,且因大义灭亲,奢望重赏。
未料谋反乃是族诛重罪,当岑长倩等伏诛之时,其五子包括岑灵源在内亦同日被处死。卖父求生不得,反得万世唾骂,当真猪狗不如。
其后未久,武则天又命鞠审鸾台侍郎乐思晦,及李纲之孙右卫将军李安静。
来俊臣负责鞠审,诘问反状。
李安静张口怒骂:若以我为唐家老臣,须杀即杀!若问谋反情事,实无可对!
来俊臣见其并不安静伏法,反而当众开口辱骂自己,于是怒气上撞,更引发无赖本性,并不上报奏请,竟令扑杀李安静于狱中。
当时有太学生王循之上表,乞假还乡,武皇诏复许之。
狄仁杰因入奏道:臣闻君临天下者,唯生杀之柄不假予人,余权皆归之有司。故左右丞徒以下不问,左右相流刑以上乃判,为其渐贵故也。彼太学生求假,丞簿细事耳,何劳陛下亲为批复?若天子为之发敕,则天下之事巨万累亿,敕可尽乎!陛下必欲不违其愿,则请普为立制而已。
武皇甚善其奏,遂纳而行之。狄仁杰入阁拜相,先从细事入谏,真高明之举。
天授二年,东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骨咄禄病卒。
当其自立为可汗之时,东突厥汗国处境困难:南有唐帝国,东有契丹、奚、三十姓鞑靼,北与西北有九姓铁勒、骨利斡及黠戛斯等,皆为突厥世仇。
骨咄禄以阿史德元珍为阿波达干,统兵马事,用暾欲谷之计策,东击契丹,北伐九姓铁勒,南攻唐境,用兵四十七役,亲自参战二十,扩地甚广,势力强大,并多败唐兵。
武则天由此对其痛恨至极,改其名为“不卒禄”。
阿史那骨咄禄病死,诸子尚幼,众臣及各部酋长遂举其弟阿史那默啜继为可汗。
次年十二月,于阗王毗沙都督府都督尉迟伏阇雄卒。
武则天封其子尉迟瑕为于阗王,继承父位。
春一月,戊辰朔,武皇太后享祭万象神宫。
丁卯日,赐见各路存抚使所举人才,无问贤愚悉加擢用,才高者试用以凤阁舍人、给事中,次者试以员外郎、侍御史、补阙、拾遗、校书郎。试官之制,自此而始。
时人作谚语道:补阙连车载,拾遗平斗量;欋推侍御史,碗脱校书郎。
时有举人沈全交,又为之续曰:善心存抚使,眯目圣神皇。
因作此诗,便被御史纪先知所擒,劾其诽谤朝政,请先杖责,然后付于有司法办。
武皇太后闻其诗句,便即笑道:但使卿辈不滥,何恤人言!宜释其罪。
纪先知闻而大惭。武则天虽滥以禄位收买天下人心,然而所用之人若不称职,寻亦黜之,或加刑诛。天子挟刑赏之柄以御天下,政由己出,明察善断,故当时英贤竞为所用。
天授三年,来俊臣再次罗织罪名,诬陷同平章事任知古、狄仁杰、裴行本,司礼卿崔宣礼、前文昌左丞卢献、御史中丞魏元忠、潞州刺史李嗣真谋反,全都系狱勘问。
侯思止奉旨鞫审魏元忠,无论如何讯问,魏元忠辞气不屈;侯思止大怒,命狱吏倒曳魏元忠下阶,摔扑于廷。
魏元忠满面流血,就地坐起,嘿然自语道:我生来薄命,遭此乖舛。今日譬如坠于驴背,又足絓于镫,为此蠢货倒曳以行耳。
侯思止闻此愈怒,下令狱吏更加倒曳摔扑。
魏元忠折齿吐血,兀自不屈,坐于庭院中大叫道:侯思止!汝若有胆量,便学来俊臣与索元礼;若需魏元忠之头,则便截取,何必非使我自承谋反?魏元忠不反!
便在魏元忠受刑之时,来俊臣亦受命审理狄仁杰之案。
狄仁杰却远比魏元忠机灵,知其酷刑之下,无有不得,于是主动招供道:大周革命,万物惟新,唐室旧臣,甘从诛戮,谋反是实。
画外音:狄仁杰此状甚是狡猾,虽然不打自招,也只认“作为唐室旧臣有罪”,以免受刑讯之苦,但绝不乱认谋反情状。无论如何,先保住老命再说,以备翻盘。
来俊臣获其谋反供词,再无理由加刑,囚禁处分之际亦皆稍为宽纵,不得即死。
狄仁杰既得活命,遂于夜间撕开被里衾帛,书己冤状,藏于绵衣之中,令家人于探监时持出,密投于铜匦之中。武则天览之,令通事舍人周琳往狱中视察真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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