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今天之前,小羽从来也没设想过一棵树或者一株植物,其生命是怎样一种形式。植物没有类似大脑的思考和存储器官,但实验证明很多植物是有记忆的,甚至能将部分记忆遗传给下一代,靠的是细胞和染色质结构的改变。
被木化的小羽对周围世界的感知也在迅速地转变。双目虽无法视物,身体对风向、风力和光照变得异常敏感。脚下的大地中有多少水分,身边的土壤里爬着什么样的昆虫和微生物,还有在她周围一同生长的其他树木——比如紧挨着她的筑山,一切都是那么祥和。其实当一棵树也不错嘛,挺舒畅的!感受着地下水由根部吸入体内,再被纤维细胞运送至全身,这个过程中从前那个狭隘的“小我”正在逐渐融化,与大自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……
“小羽?”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她,“小羽,醒醒!”
谁在叫她,是陌岩吗?小羽睁眼,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,胳膊下压着本习题册,手里攥着支笔。是六岁小女孩的手。
“困了是吧?上床睡吧,明早可得把作业写完。”
小羽抬起头,想看清楚站在她身旁的那个成年人。他的脸有些模糊,笑容在时间的镜面上如涟漪般圈圈散开。那层阻隔在他俩之间的半透明物质可不就是时间嘛!是哪位大物理学家说的?谁若能掌控时间,谁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神。可惜即便是长生不老的修道者,权倾六道如她的兮远伯伯,又或者跳出三界外的佛陀们,也无法掌控时间这样东西。但无论什么隔在他俩之间,都不妨碍她感受到来自他的那份爱……
“嘿,来了对年轻人,”白鹅甸的影像淡去,灵识中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,“这回轮到我了。”
“到我了!”第二个声音苍老而沙哑。
“你们都是四十多年前枉死的工人?”这个声音是筑山的,“当年修铁路无辜丧命,魂灵就一直留在这片树林里了。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?”
筑山?想起同伴,小羽心中一凛。她这是魔障了么?竟然心满意足地当起树来了。
“呦,其他人是糊涂鬼,今儿倒来了个明白鬼。没错,我们这群孤魂野鬼都是被鬼王害死的。但凡死在他老人家手里的,只能永世做他的臣民,自动脱离六道轮回机制。”
“你们自己失去了投胎的机会,”筑山道,“在过去的四十年中,但凡有人在树林里停留就会被你们禁锢,变成树。你们则顶着替死鬼的名额去转世,还要脸吗?”
小羽记起大魅羽曾告诉过她,与魂灵交流要通过前额的神庭穴。试着将真气调至前额,眼前果然慢慢浮现出影像。她此刻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墓穴中,群墓吧,有一间小学教室那么大。她和筑山被一条条树根绑在两根柱子上。筑山穿的还是今早的衣服,头上没有那顶绿色鸭舌帽,帽子在她头上。也就是说,他俩的模样与现实中一般无二,却不知为何被绑在墓穴里了。
前方的暗影中分散站立着七八个半透明的人形,都是头戴黄色安全帽、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人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怨气太重,眼耳口鼻均描了圈黑线,摇摇晃晃地观望着新来的俩人。
之前同筑山对话的,是个干瘦驼背的大叔。只见他迈上前几步,又道:“唉,你俩年轻人虽无辜,好在人长得俊,头脑又机灵。鬼王不会亏待你们,说不定就留在身边做对儿金童玉女——”
“做人要有自知之明!”小羽打断他,“做鬼也一样,否则事办不成还容易丢人现眼。我俩的身份你们顶替不了的,都歇了吧!我们才不会被困死在这里。”
“口气还不小呢,”大叔朝着小羽走过来,转身,竟然钻进小羽的躯体,与她的影像重合。“那就让我们瞧瞧,你俩怎么脱身?”
“滚开,离我远点!”小羽叫道,似乎能闻到入侵者身上的汗臭与霉腐味。
“喂,阿叔啊,”筑山扭头,对想要顶替小羽投胎的大叔说道,“你这样不行的!投胎的时候虽然查得不仔细,一些基本信息,比如是男是女,总要核对一下吧?到时被查出来你冒名顶替,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!”
大叔闻言,变得不确定起来,“这个、投胎,还要验明正身?”
“你以为呢?领退休金都得出示证件,投胎那么大的事,你当阎王和牛头马面是好糊弄的?替死鬼,也要找个年龄身份差不多的才行啊。到时你往阎王殿上那么一跪,阎王问,来人可是卫小羽?你觉得你跟这个名字沾得上边吗?”
“可是,我们有好几个人顶着女人的名额投胎去了啊?”其他工人说道。
“嘿嘿,”筑山一笑,“都在拔舌地狱里等着你们团聚呢。”
大叔听到这里,从小羽的身体中钻出来,转而进入筑山体内。小羽松了口气,不再理会眼前这群人,决定自己先脱身,再回来救同伴。四肢已变成木头动弹不得,当下将真气在中枢、中脘、气海、中极、会阴、关元、命门中依次通过,最后回到中枢,形成一个8字。
这套“8浮运转”是她六岁时,随陌老师前去参观兮远亲手创办的善渊学校,在公开举行的期末考试上偷学的一种腾空术。熟练后就无需再刻意引导真气了,麻烦的是,眼下她的脚板和屁股上生出了很多根须,牢牢地扒在土里。想要挣断这些根,还真得费力调动真气,在这几个穴道里艰难运行。
嘣!现实中的小羽,脚底断了一条根须……屁股下又断掉一根。工人们见小羽要逃,终究不甘心,一个个扑上来阻止她。要知魂灵虽无物理重量,业力却是很重的。小羽被这些凶灵缠身,呼吸都成问题,更不要说升腾了。
“南无阿弥多婆夜,”耳中忽然听到有人念经,好听的男中音,“哆他伽跢夜,哆地夜他……”
这不是《往生咒》吗,谁在念?但见凶灵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空气中,小羽身子一轻,挣断所有根须,浮至离地面三尺高处。周身覆盖的树皮迅速退去,皮下的木材变回血肉。睁开眼睛,见研磬和雪茗站在附近。研磬双手抬在胸前,掌心向上,除了拇指之外的八个指头交叠在一起。
小羽记得陌岩也曾使用过这个手印。那是在白鹅甸,有个记者坐到风车顶部去拍照,摔死了。研磬怎么也会?大概这个手印通用吧,佛门高僧们都是这么超度亡灵的。
“小羽你可变回来了,吓死我了!”雪茗拍着心窝,说道,“筑山他……”
小羽还在琢磨怎么帮筑山脱身,研磬口中一遍遍地念着《往生咒》,僧袍的袖口和下摆被真气鼓动个不停,树林里的树木一棵棵接着倒下,枯死。大概除了剩下的那几个铁路工人,筑山把变成树的替死鬼们也都一一超度了。
凶灵们的诅咒既已消失,筑山也像小羽一样迅速恢复了人形,只是衣服和皮肤上还残留了些木屑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小羽问。随即意识到自己满嘴木沫,呸呸地吐了出来。
“我刚才询问了一个亡灵,”研磬说,“当年修这段铁路的时候,原本是从这片林子的方位通过,一路指向鬼王的府邸。鬼王大概觉得火车朝自己的方向开过来,犯了路冲,决定杀掉铺路的铁路工人。后来铁轨向西挪了一百米,第二次铺时就没再出事。”
哦,小羽点点头。又问:“刚才你有叫过我吗?”
“叫你?”研磬不解地问。
小羽解释道:“你俩刚才从外面回来时,发现我和筑山变成了树,你有没有叫——小羽,快醒醒?”
研磬抿嘴一笑,未作回答。诶,这又是几个意思?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嘛,小羽最烦说话不爽快的人了。
“快醒醒,”筑山对她说道,抬手拂掉粘在她肩上的一块树皮。“整天说自己修为高,定力可不怎么样啊。”
小羽白了他一眼。“我是属鸟的,天生定力差,怎么了?比不上你这只绿头乌龟。”然而不得不服的是,以她的修为刚才都差点魔障了,筑山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定力可不赖呢。
筑山附身,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行囊,背上。随着其余人走了几步,发觉小羽没跟上来,转身问她:“喂,你怎么了?”
小羽也不知自己怎么了,想起鸟,心里又一阵悲戚。其实过去的那些年里陌岩也失踪过,确切说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六岁和七岁那两年,以及最近他以姚诚的身份出现后的这一年。
然而这回不同,这回她每每想到他都有种今生不再重遇的不祥感。那些可怜的凡人们不都这样吗?无论两个人感情多深,一旦在这一世的某个点阴阳相隔,之后的生生世世便无法再聚,或者擦肩而过却认不出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面孔。或者今生只是敷衍了事地跟一个人在一起,却不知百年前曾与他有过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。
“怎么了这是?”筑山走回她面前,拾起她搁在草地上的包,也搭在自己肩上。“就因为被我说定力差,女魔头还哭了?”
小羽抹干眼泪,正了一下头顶的帽子,抬步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。待心情平静之后,问身边的筑山:“刚才我们为什么会去到坟墓里?”
“能与魂灵交流,自然是在幻境中,”筑山若有所思地说,“然而所谓的真实物理世界,也就是咱们平日看得见、摸得着的这个,又何尝不是心产生的影像?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你我的存在来自于业力和顽固的‘我执’,周围的世界则是人们的共业所造,没有一个真实不灭的体性。”
嗯,幻境并不比现实更虚幻,现实也不比幻境更真实。这些道理在佛经中读了无数遍,真遇上事了又糊涂起来,还是丫头我修为不够啊。又问:“冒名顶替去投胎,查到了真会入拔舌地狱?”
“这我哪知道?”他短促地一笑,“我又没投过胎,投过也不记得了。”
嗯,小羽心道,你身上会不会最近才接收了一个带魂投胎者呢?否则你哪来的五个魂?
又想起筑山方才的表现,够贫嘴,够义气,跟她对脾气。“喂,要不你做我小弟吧?不过你得改名,叫筑小宝。”
他没回答。直到四人都踏上火车站台,小羽已经忘记这个问题的时候,听他用不经意的口吻说:“我不当小宝。要当,就当大宝。”
爱长老,全名“爱别离”,同之前在火车上失踪的怨长老不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。怨长老和蔼但严肃,言行举止有高僧的派头。爱长老是个胖老头,圆盘脸,清晰的双眼皮。鼻头有点尖勾,转头的时候让小羽联想到可爱的猫头鹰。
爱长老显然早已认识研磬和雪茗,同他俩热情地打招呼。看到筑山的时候,吸了口气,不住点头,“嗯,慧忍选的徒弟……”
至于小羽,长老脸上的神色也说不出是惊诧还是疑惑。“哎呦这丫头,你算佛门的还是道门的?”
小羽心道,眼光厉害啊!上辈子我是兮远真人从小养大的徒弟,这辈子得过燃灯门下两位佛陀的指点,手中既有老君的咒语书,也有景萧长老赠送的手印笔记。想来这些年都皮打皮闹去了,没好好用功,真是辜负了这些宝贵资源。
“回长老,我娘家是道门,婆家是佛门。”
“哈哈哈!”爱长老拿小胖手点着她,“能说出这种话的,都是大才。”
随长老一同坐火车来的还有一个仙鹫寺的僧人和一个穿便服的男人。后者也不知是政府派来的还是仙鹫寺自己请的侦探,问了小羽等人一些问题,并做了笔录。那二人会留在铁道沿线,继续寻找怨长老的下落。
太阳就快落山了,已经多耽搁了一天的时间。四个年轻人跟着爱长老,也不找地方歇息了,直接踏上北去的征途。大梵天四季气候炎热,随着夜幕的降临,迎面吹来的风阴冷潮湿,似乎还夹着股怪味。地势却在逐渐攀高,走着走着,脚下的路已经没有了,只能在杂草和乱石中穿行。
“长老,这次都怪我们几个疏忽,”路上,研磬自责地说,“一直待在硬座车厢里,等发现怨长老不见的时候,为时已晚。”
爱长老呵呵一笑,“他把自己弄丢,那是迟早的事!我这位二师兄就是爱管闲事。举个例子,大约十几年前,我们寺里某天办庙会。当中有这么四十来岁的两口子,不知因为什么事当众吵了起来。女的哭哭闹闹说要上吊,男的冷言冷语,不哄也不劝。我二师兄怕出事,居然就跟人家走了。”
“跟那对夫妇回家?”小羽插话问道,“喜当爹了么?”
“喜当爹可不是这个意思吧,丫头,”爱长老冲她挤了下眼睛,“他跟着人家下山,人家坐公交他也坐公交,逮着机会就好言好语地劝。搞得夫妇俩过意不去,各自做了检讨,答应和好如初,请长老安心回寺。”
这是活菩萨呀,小羽在心里感叹。世间法即是佛法,怨长老地位那么高,却不因善小而不为。反倒是那些自认为该干大事的,往往一生乏善可陈。希望怨长老这次也是追着一对吵架夫妇下车的,这么好的人可别真出什么意外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小羽问。随即意识到自己满嘴木沫,呸呸地吐了出来。
“我刚才询问了一个亡灵,”研磬说,“当年修这段铁路的时候,原本是从这片林子的方位通过,一路指向鬼王的府邸。鬼王大概觉得火车朝自己的方向开过来,犯了路冲,决定杀掉铺路的铁路工人。后来铁轨向西挪了一百米,第二次铺时就没再出事。”
哦,小羽点点头。又问:“刚才你有叫过我吗?”
“叫你?”研磬不解地问。
小羽解释道:“你俩刚才从外面回来时,发现我和筑山变成了树,你有没有叫——小羽,快醒醒?”
研磬抿嘴一笑,未作回答。诶,这又是几个意思?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嘛,小羽最烦说话不爽快的人了。
“快醒醒,”筑山对她说道,抬手拂掉粘在她肩上的一块树皮。“整天说自己修为高,定力可不怎么样啊。”
小羽白了他一眼。“我是属鸟的,天生定力差,怎么了?比不上你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