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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,恐怕还自有深意。论起这世上,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,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。就如宋末之时那般,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……”
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,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。天上黑云笼罩而来,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,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,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,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,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,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,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,抛给水中的疍民,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,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,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,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,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。
…………
波纹漾开数不尽的幻觉,沉重的声音被恍然隔开,双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静的棉花,勉强睁开眼只见到水中的藻荇长可寸许,柔若无骨地在逐渐灰暗的视线中摇摆。
头顶几束光线含羞带怯地从青荇之中穿过,斜斜刺入了深不见底的光景之中,只能照亮眼前一团团氤氲的泥影,而下方沉静得仿佛一席柔软安逸的床铺,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断绝的混沌颟顸,再为倦客贴心惬意地拉上了帘幕。
骆霜儿正缓缓沉入水底,她的腰肢纤细柔婉如同游鱼,衣袂翩跹化为鳞鳍,水性让她畅游在这片风浪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地方,身躯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处,却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场恬梦之中。
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化身锦麟的尘梦,时间也在这里沉寂,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按住时针与分针,不让时间继续流淌,只剩下与秒针同步的心跳,还在节奏准确地徒劳弹动着,一切都伴随着漫无目的的秒针不停转圈,挣脱不出这个空虚的躯壳,也化成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空荡时间。
骆霜儿的心里空如明镜,她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,平日里参鉴的七情六欲也已经不见踪影。此时她的心扉如此空寂,就像一处四周环堵的隔世空谷,她发出的一丝声音都能传响到经久不绝,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,此时也被骤然放大来到自己眼前。
这么久以来,因为习武的她几乎忘了“自己”的存在。
在这样的空荡中,骆霜儿想起了洞庭湖畔苍茫辽阔的夜色,月色如水,有几只闲鸦伴随着飘扬往天际的渔家棹歌,还有一段清亮到凝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来,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。
先于情绪起伏的总是回忆,一段段思绪在回荡中越来越清晰,往往在这些时候,转瞬日出之前,那时朝霞与树影交相辉映,随着慢慢升起的朝阳,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断变幻的桔黄色里,美不胜收。若在明月之夜,长夜寂寥地带着一种异样仪式感,孤身欣赏这洞庭的月色,此时皎月当空,月影下的树影绰绰,素静得像幅水墨画。
在这些时候,旁观的骆霜儿都会偷偷解开舟缆,独自赤着脚坐在船头以足扬水,看着即将寂静的水面又唤起丝丝涟漪,船迹也不知不觉闯入青荇环围之中,这才终于让清亮如鉴的皎月藏入水中,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间的凉风。
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,来到洞庭之前的骆霜儿最怕的就是水,最想远离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海,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,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,都会哭着被人抱开,只留下边上一脸黯然的骆元通。
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,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、粼粼波光为伴,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,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,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。
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,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,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,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,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,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。
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,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,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,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,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……
“常人知非以虑是,则谓之惧,此则惧思。你越是害怕审慎,就越不敢轻举妄动,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,不听使唤。”
“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、周身经脉,如合治一国,若危以动,则民不与也;若惧以语,则民不应也。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,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。世人曰勇者不惧,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。”
“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,不单是一门功夫,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。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,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,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,以为正长,是故上下情请为通,是以举天下之人,皆恐惧振动惕栗,不敢为淫暴。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,就是尚同通情,鞣身入万物之中,才能不惧于外物……”
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?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,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,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,所谓的举一反三、见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。
“这世上死物不足畏,活人才可怕。你若是能通晓人心,则世上再无可惧。”
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,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,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、忘记自己。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,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,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,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。
这门功夫十分神妙,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,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。一开始,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、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,慢慢地,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,直到现在,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,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。
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,所有接触到的刀法、拳脚、傩舞、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、水到渠成的事情,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,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,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。
自始至终,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,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,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,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。
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,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,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,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,花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。
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,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。
“乖女儿,不要怪爹狠心。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,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,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,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,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……”
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,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,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,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,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,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、不近人情,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。
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,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,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。
她问骆元通,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,却被天下人所误解,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,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,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,这些是否真的值得。
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。
“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,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?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,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!”
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,况且镜花水月终究成空,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,此时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