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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内寂静,此后唯有喝酒声。
王赴愬冷不丁问道:“真不能摸?柳岁余是你弟子,又不是你媳妇,两厢情愿的事情,你凭啥拦着。”
沛阿香一拍椅把手,“滚你的蛋!”
王赴愬委屈道:“我可真走了?
“你都不挽留?那我还真就不走了。”
“我得换个位置喝酒。”
王赴愬刚起身。
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。
王赴愬坐回位置,晃着酒壶,“人生憾事又多一桩。”
沛阿香突然转过头,神色认真,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。
王赴愬点点头,双臂环胸,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,“生平最后一拳,老子要在蛮荒递出。”
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。
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,与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作伴,才不寂寞。
渡船屋外,有白云过去。
白云人生,过去就过去。
————
同一条渡船上,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,正在算一笔账。
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。
供奉客卿的俸禄、薪水,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,因为品秩高低不同,神仙钱相差悬殊。
玉璞境剑修。止境武夫。隐官。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。
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左右的师弟,刘十六的师弟,裴钱的师父。
落魄山宗主,连胜云杪、蒋龙骧、马癯仙三场,打得曹慈鼻青脸肿……
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。
妇人很是欣慰,儿子的算盘,打得很精明。
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,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,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,笑问道:“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,花了多少钱?”
妇人一脸迷糊,“啊?”
她记这个做什么。不是给你丢脸吗?
刘聚宝翘起大拇指,抵住额头,“花钱多少没关系,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,还是要的啊。”
霎时间,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,立即就有了幽怨,对不起,委屈,埋怨,伤心,后悔,是你错了……
如那山水画,层层叠叠的颜色,最后加在一起,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:不该嫁给你的,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。
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。
看了片刻之后,刘聚宝笑道:“行吧,那就下次再说。”
妇人点点头,一转头,与儿子闲聊起来,哪有先前半点模样。
刘聚宝却无所谓。
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。
这不是美景,什么是?
他之所以有此问,便是欲想见此景。
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,爹娘总是这样,腻歪得很。
哪怕在山上,刘幽州的出现,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。所以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。
刘幽州在少年时,与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对话。
实在是家族里边,有太多那样鸡飞狗跳的事情了,家家户户,没钱有没钱的难堪,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。
所以刘氏祠堂里边,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,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、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。
“爹,你在外边?”
“嗯?”
“有没有金屋藏娇啊。”
“没有的事。”
“是曾经有过,现在没有了,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?”
“都没有。”
“以后的事,现在就能说得准?”
“当然。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,我就对她说过,挣钱这种事,别担心,我们会很有钱的。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,可能没太当真吧。”
“娘亲嫁给你那会儿,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吧?”
“家里是有钱,可我没有啊,我是偏房庶子出身,忘了?”
妇人起身离去,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,她在自家渡船上,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,去她们那边唠嗑去,至于一些个言语,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?当然知道,她就是喜欢听嘛。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,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,变着法子的搔首弄姿,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?你们瞧得见,吃不着,气不气?她对自己男人,这点信心还是有的。
等到妇人离去没多久。
一条连那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,竟然轰然碎裂,以至于除了刘聚宝,竟是无一人生还。连那王赴愬和沛阿香两位止境武夫,都当场死绝。
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,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,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。
只可惜,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,依旧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,神色自若,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,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。
片刻之后,渡船恢复如旧。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。
数次过后,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,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花,最后一次,妇人再次起身,刘聚宝眼神温柔,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,说一起去吧。
这次出门,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,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,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,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,至于为何如此作为,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,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。
在刘聚宝返回屋内后,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。
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,一个男人保护妻儿,天经地义,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。
刘聚宝重新落座后,只是默默喝酒,打算与刘幽州这个儿子,说点心里话。
喝酒润了润嗓子,刘聚宝刚要开口,刘幽州就立即说道:“爹,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,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,其实挺傻的。”
刘聚宝无奈道:“爹只是与你说些道理。”
刘幽州笑道:“那就随便了。”
“幽州,待人接物交朋友,你可以大方,因为你是刘聚宝的儿子,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。但是记住一件事,唯独不能花了钱,还给人当傻子。”
“出了门,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,就是与己方便。遇到江湖救急,就不能小气了。”
“但是在家里,得有规矩,得讲个亲疏远近。一个家族越大,规矩得越稳,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。可连严苛都无,绝无稳当。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,最能打人的,不是爹这个家主,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,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,小时候,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,都不吃几顿打。大起来出了门,就要吃苦,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。”
“所以哪怕某些时候,先生们打得没道理了,或是打得重了,爹一样不管。谁敢劝敢拦,哪个婆娘心疼了,抱怨个不停,爹就让他们的男人,先撇开夫子和孩子,再当着我面,与那娘们狠狠摔个耳光过去,打得轻了,就再打。教书先生,出手再重,一巴掌摔下去,孩子能疼几天?换来个‘刘氏子弟也会被揍,在家里都要被打’的道理,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道理,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。”
“而这笔看不见的钱,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。当爹娘的,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?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,毫不心疼。”
刘幽州听得认真,只是难免疑惑,忍了半天,忍不住说道:“这些道理,我都早就明白了啊,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。”
刘聚宝有些憋屈,爹在钱财之外,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,这些话,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说出口的,好歹捧个场,假装不晓得嘛。
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杀手锏,笑问道:“爹问你,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钱,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,开设学塾,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,个个不缺钱,生活不窘迫?”
皑皑洲山下各国,最近百多年,在开设学塾一事上,十分用心。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,才不显眼。
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,曾经找过刘聚宝,说如果一个国家,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,都只有一身穷酸气,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,那么这个国家,是没有任何希望的。强大会走向弱小,弱小会永远弱小。
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“北”字,难吗?登天之难。皑皑洲再过一千年,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。
真这么难吗?其实也不难,只在一张张书桌上,至多三五百年,就能争回。
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,山下读书人,个个书生风骨,意气风发,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,就会处处充满希望。
刘聚宝,你有钱,很有钱。何乐不为?
绣虎崔瀺这番言语,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花钱挣钱。
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,说道:“不就是为
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,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?”
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,只好点点头,故作高深道:“对是对的,还是想得浅了些,以后还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。”
刘幽州随口道:“必须的,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,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,每天没事就是瞎琢磨呢。”
刘聚宝十分欣慰,好儿子,志向高远。
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,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,在物。
是那天下雪花钱。
————
一条流霞舟,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,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,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,而且不耗半点灵气。
所以流霞舟虽然造价成本极高,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,而且议事过程中,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。
渡船主人,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,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,大剑仙柳洲。
屋内无桌椅床榻,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,不是什么摹本,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。
墙角花几上,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,装有一处袖珍山河,一朵白云悬空,闪电雷鸣,金光闪烁,轰隆作响,依稀可见几条金、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,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,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。
修士柳洲,头别一枚墨玉簪,身穿一件紫袍,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。
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,面如冠玉,百多年前,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,放着好好剑术不练,柳洲竟然转去下棋了,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,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,议论纷纷,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,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。
此刻与他相对而坐的,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,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,是早年柳洲赠送,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,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。
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,她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,每过十年,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,向柳洲请教剑道。
不到百岁的金丹剑修,其实剑道资质很不错了,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,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,耽搁了境界的攀升。
许心愿与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。
柳洲偶尔询问几句,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事。
不知为何,柳洲哪怕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,好像都兴趣不大,更多是与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。
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,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数十年的问题,“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,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?”
哪怕崔瀺已死,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,还是愿意称呼为绣虎,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。
柳洲笑着点头,“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,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,没什么好难为情的。”
他之所以对那傅噤如此上心,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,可谓亦师亦友,剑术一途,对柳洲传道极多。
此人前世,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,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、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,而且胆子更大,哪怕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,一样直言不讳,更对外公然宣称,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,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,他骂的就是郑居中。
一个魔道中人,竟然还有那脸面,名居中,字怀仙?
要他看来,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。
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,最后他就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,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,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,在瀑布之巅,与白帝城遥遥对峙,说要与郑居中问道一场,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,他就自说自话,咬死一件事,只讲一个道理。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。
飞升境?你是魔头。创建了白帝城,一座魔道宗门,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?还不是魔头?
棋道一事,奉饶天下先?多次为山泽野修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