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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两百章 逆浪兼天涌

正颤颤巍巍,就地爬起亟欲扑来!

    也是在那一刻,尚可喜心头的无间地狱轰然破碎。

    因为尚可喜知道,像这样的眼神,绝不应该出现在炮制出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的屠夫李成栋身上!如果他尚可喜注定要永堕阿鼻,那么老天爷就绝不应该让李成栋在身首异处、血液流干的时候,还有这般让人心胆俱裂的凶威——除非江、浙、闽、粤这一路上惨绝人寰的杀戮,只是老天爷对他别出心裁的嘉奖!

    噩梦轰然惊醒,尚可喜大叫一声,抽筋般一脚踹开李成栋头颅,无头尸身顿时摇摇欲坠,重新跌回了血水滩中。他见不远处的耿继茂被一箭射中心窝,眼口之中已经只剩下黑血流淌,喉咙间嗬嗬有声,性命已陷入垂危关头。

    “汉人藩王不能倒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也还不能死……”

    耿继茂断断续续听到了耳边呼唤,终于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,嘴里只剩咽血呼吸声。

    “世侄快醒醒,你要挺住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初我不是有意构陷你爹,只是没想到二哥如此固执……”

    耿继茂闻言虎目欲裂,大口黑血从他嘴里吐出,手甲紧抓住尚可喜的胳膊,似乎要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捏碎,可片刻之后,抓握之力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弱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世侄,世侄……”

    “今后莫要埋怨叔父……”

    尚可喜福至心灵地望向手中的盒子,那个鎏金凸瓣银药盒……

    尚可喜其实忘记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。他可能将李成栋怒目而视的头颅挫骨扬灰,可能在大胜酣醉之后神志错乱,也可能在精神崩溃中做出一个个癫狂离奇的梦。

    他只知道自从那夜起,耿继茂的伤势就一直徘徊在痊愈与恶化之间,性情也更加残酷嗜杀,独处暗室的他时常自言自语昼夜不曾脱下甲胄,还曾持枪和一些无形之物死斗不休,身躯日益痴肥,也越发地被死气缭绕。

    尚可喜的情况则要好些,他叫停了“杀人十八铺”的军令,并且开始经常看到一些似雾似烟无定形状的东西飘荡在头顶。

    每一入夜里,睡梦中就有狂风暴雨山崩海啸,凄厉哀嚎不绝于耳,黑白屋宇杂列无章,几乎就要令他神智昏灭,直至某天,他偶然走入了光孝禅寺,在满屋的梵唱焚香中,终于见到了联袂出现的天然禅师与骆元通……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浑身颤栗的尚可喜缓缓摘下兜鍪,露出了底下满是恐怖黑斑的苍老脸庞,乍一看去宛若行尸走影。他眼中骆元通须发皆白的身影,也逐渐和当夜独臂擎刀的模样重合于一处,再一眨眼,自身却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轻松。

    “……本王学佛十年,已经知晓‘明妄非他,觉明为咎’的因缘。骆老哥,你以为这些陈年旧事,如今还能吓倒本王吗?”

    骆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,两人之间距离被森严的甲兵隔开,外界的厮杀震天也仍旧撼动不了大阵中心,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。

    “骆老英雄,未曾远迎还望恕罪,如今只是打算来说句公道话。”

    一个满是不可告人意味的声音,自行填补了尚可喜离开后的空缺,正是术士李行合在壮汉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来,开口对骆元通说道。

    “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证,尚老王爷对于仙药之事一概不知。但老英雄诓骗隐瞒王爷的事情,还是需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老夫不知道你所说何事。”

    骆元通冷哼一声,不愿与他搭话。

    “非也非也。骆老英雄,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,率领花山盗从城中杀出,还不愿意说出实情吗?”

    李行合却阴阳怪气地摇头感叹道:“你曾说秦时龙脉被斩断一分为二,还告诉王爷城中只有西抵江门、东至罗浮两条密道,可当年奉旨为秦皇斩龙之人,就是本门先师安期生,他勘察广州城的地理格局是九龙入水才对,一刀两断之下,只有陆上四龙被斩枉死,还有海中五龙尚存!”

    尚可喜此时也幽幽回过神来,凝神望向了骆元通,寒声说道。

    “骆元通,你以为本王还蒙在鼓里吗?如今的本王已经尽掌广州,岭南之地再无秘密,你手中那条密道不过是班门弄斧,更有甚者,本王还知道些连你都不清楚的事情!”

    即便前线苦战不休连连后退,尚可喜的大纛仍驻守在脚下的高阜,与骆元通的距离越来越近,两人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。

    “本王来给你算算吧,如今的广州城下五龙尚存,历代踪迹隐现不明,但五处曾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,更被设下了五处不同的镇物。本王今日让你做个明白鬼,便从你知道的两处开始说吧。”

    尚可喜扬鞭遥指,语带怜悯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唐镇古庙,即是掌握在你骆元通的手里,此处南届扶胥、北至花山密林,十年来你故意瞒着本王消息,就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,不自量力的模样着实可笑。”

    “东吴古园,奥秘在天然和尚的手里。那里老夫早就觉得有些蹊跷,直到胡商告诉本王,寺中遍植的诃子树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,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来也对本王有所隐瞒——然而他比你聪明,宁可身受重伤也要置身事外,始终不愿牵扯在这些事情之中。”

    李行合借着话头,面色恬淡冲和地继续说道。

    “王爷英明。想那岭南龙脉万千年前就已成灾,非要以镇物压制才能为人所用,若是强行进入则生死难料,而东吴、隋唐两处密道历来波澜不惊,也不怪他们鼠目寸光,小人只是可惜寻常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握在手中实属暴殄天物。”

    “晋代古庙如今就在小人手中。小人根据掌握线索费尽千辛万苦,才发现其被当初的鲍靓太守刻意压在越秀岗虬龙古井之下,由于所镇宝剑就被周处取走,故而移龙走气踪迹飘渺,埋藏千年不为人知。但这处龙脉,犹如人体任脉之属,故而能掣肘桥接城中各条密道……”

    李行合故作神秘地补充道,“此处东起江门西至罗浮,宋人当初不自量力地想要翻天,结果换来十万人蹈海而死,留下绵延百年的海底残尸……”

    骆元通的神情格外严肃,海风吹拂过他的袖口,露出那只齐肘而断的右臂:“你们果然深陷其中……”

    尚可喜神色自若,对于眼前格外纷乱的战局熟视无睹,远处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继续肆虐,几乎要将广州城拖入沸海,从此葬身于鱼鳖之腹中。

    “骆元通,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顾,亲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庙的死局之中,我看你也是无情无义之人,又何必来与本王讲什么大道理!”

    “汉代的镇船,便是老夫反制你手中唐镇的关键!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借此道路远征安南,却隐隐视为不祥,故此特意打造了一艘铜船将其永镇。此龙一动则四龙齐出,本王与李真人只是略施小计,就让你骆元通使尽浑身解数,始终无法镇压住蛟鬼!”

    陈家洛此时已经率领红花会群雄杀到前方,先是对着尚可喜怒目而视,随后恭敬至极地对骆元通行礼道。

    “骆老英雄,切勿听这个乱臣贼子的妄言,老英雄破家为国乃至侠之大者,天下何人能不敬仰?如今大势已成,就让我们兵合一处,直取尚可喜的首级!”

    尚可喜闻言竟然哈哈大笑,无视花山盗和武林群雄逐渐交接的现状,在生死面前傲然说道。

    “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能待到本王暗渡陈仓,手中只剩下这三千亲兵才发难,也算是心机深沉。然而我刚才只说了龙脉其四,你们就不好奇,这第五条龙脉在哪里吗?”

    当尚可喜说出这些话,陈家洛才明白光孝禅寺的刺杀一事,竟然也是尚可喜惑敌的手法。

    在号称全城封禁、全力剿叛的时候,尚老贼实则已经将兵马以剿匪名义偷偷送出城去——毕竟谁能想到“遇刺”的尚可喜,会胆大到反其道行之,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虚其腹心,莫非只为了引出无数觊觎他人头的人物?

    这样骤然膨胀的野心和手段,倒是像极了当初狼顾鹰视的李成栋。

    “当初李成栋能在一夜间从江西返回广州,此事让本王格外忌惮,一直以为有鬼怪之类作乱。但十年来,我对着旧物日夜揣摩思索,终于被本王发现了他手中药盒的秘密,还从中找到了广州城最后一条龙脉——也就是当年南越王赵佗手中秦镇的秘密!”

    李行合也恰到好处地补充道:“王爷英明,小人也没想到当初的秦人会如此胆大,明知道冰夷不足以制服沸海蛟鬼,竟然还耗费屠睢、任嚣、赵佗三代之力,修建了规模浩大的船台,强行镇压住了最为凶险的一条龙脉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,陈家洛亲眼见到骆元通的神情瞬间变化,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蓦地松开,差点就将大刀失落在地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是找到了当年李成栋留下的线索,才突然向老夫发难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骆元通,你果然也知道些什么!”

    尚可喜得意洋洋地说着,“当初李成栋谋反时出兵江西,部将郝尚久被李成栋任命为潮州镇总兵,受封‘新泰伯’。他一直表现的首鼠两端,面对朝廷天军望风而降。顺治十年他降而复叛,带兵退守潮州金山寨投井而死,事后本王命吴六一打捞尸体,却一无所获。”

    “此事本王起初也大惑不解,直到李真人前来为本王解惑,我才醒悟这是分明是与李成栋当年,如出一辙的金蝉脱壳假死之计!”

    “当初李成栋在江西信丰假死脱身,就是凭借着龙脉秘密潜回,想要将本王刺而杀之,却被骆老哥你追杀而死,说明这条秦镇龙脉的存在,你本就该一清二楚!”

    “可你还记得吗,李成栋当时埋伏的人手不过数百人,因此被你袭杀得手。本王多方推演后发现,李成栋当初真正的后手,本应该是郝尚久麾下镇守潮州的两万人马!唯有这支人马一夜之间跨越千里,便足以将平南、靖南的人马一举荡平!”

    骆元通听罢皱眉不语。

    龙脉传闻无比诡秘,纵然尚可喜对于其中的关键信息只字未提,但光凭这些狂人说梦般的癫狂话语,就足以让骤然听闻的陈家洛浑身冰冷,瞬间被莫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——武者的直觉告诉他,背后藏着无限的杀机!

    “李成栋是个反复小人,手下心腹郝尚久也存着待价而沽的心思,故而在广州城破时始终按兵不动;李成栋野心勃勃,郝尚久也妄想以蛇吞象,自己昏招迭出招致兵败,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。在吴六奇说找到郝尚久时,他伪装成疍民耕着浪田,苦苦相求留他一命。”

    尚可喜哈哈大笑,对着骆元通说道。

    “如今你该明白秦镇密道的紧要了吧!当初李成栋、郝尚久手中的密道,如今也被我掌握,广州城对本王再不是什么秘密。饶镇总兵吴六奇,不仅是我埋在你们身边的暗子,潮州镇守的三万兵马,此时也齐聚在密道之外,随时可以从秦镇龙脉潜回广州,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!”

    似乎是为了证明尚可喜的说法,沉珠浦外忽然听见天崩地裂般的声响,果然有甲盔映日的兵马果然出现在了视线边尽头,迅速向被包围的尚可喜中军靠拢,漫天暴雨里声威如震,不由分说地杀向了猝不及防的花山盗。

    场面一时更加混乱,猎人与猎物反复交替,原本是尚可喜中军在沉珠浦上被武林群雄、花山盗前后夹击,此时他们转瞬就要陷入反被夹击的险境,千余花山盗又未着铁甲,一旦转成被动必然伤亡惨重。

    花山盗如遭雷击仓惶应对,本就只剩千余的贼军霎时又是一地尸体,骆元通沉凝皱眉,与陈家洛商议片刻,当即决定放弃仰攻高阜的阵地,挥师往武林中人所在杀去。

    兵书有云穷寇莫追,谋士金光得了尚可喜的旨意,也吩咐平南王府剩余的亲卫兵马且战且退,故意让对方兵合一处。

    平南王府三千亲卫调转锋芒变阵迎敌,行军规矩森严无比,丝毫不见慌张散乱,任由对方占据了无险可守的沉珠浦,己方则进据于广州城大门接应后军,眼前形势很快形成了一强一弱、一南一北相对的局面。

    形势再次逆转,尚可喜再也没有顾虑隐瞒的必要,望着花山盗和武林人士残聚在沉珠浦上的剩兵败将,接着说道。

    “此处风水奇佳,足以作为你们的葬身之地。”

    “吴六奇告诉过本王了,你们当初的计策精妙绝伦,竟然想到由武林人士先行刺杀、再让骆家的花山盗里应外合,最后靠郑成功率军施以雷霆一击!张煌言果然不同凡俗,若真是如此,本王也只能甘拜下风,只可惜这座广州城,终究是不属于你们!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尚可喜等候的饶镇大军纷至沓来,转眼又有了两三千人的规模,限于密道规模无法速至,可这些人也极大补充了平南王亲军的疲敝之师。

    在围困住沉珠浦的同时,平南王再次转成围而不攻的威逼状态,主要将他们驱赶到一处,而大军不动时真正负责具体行事的人,便还是王府麾下招揽的几大高手。

    天降暴雨几乎要将海岸冲垮,剩余花山盗拼尽全力,也只能护住阵脚暂时不乱,眼见王府高手前来突袭,红花会众人当仁不让地与高手缠斗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可他们的伤势终究还是成为拖累,十成功力如今不余二三,只见陈家洛、赵半山以拳脚抵挡白振的大力鹰爪,常氏兄弟联手对付鄂尔多的劈挂拳法,无尘道长、黄脸剑客缠住纳兰元述的四门棍法,郝摇旗、红娘子也和手持黄金棍的凶徒战作一团,正式宣告苦战开始。

    此时的沉珠浦烟尘滚滚,兵刃拳脚所到之处上下飞腾,盘旋如风雨之声,进退有龙蛇之势,转身似猛虎摇头,起落像蛟龙出海,霎时间只见身形闪烁,不辨方位时分,人人都用尽杀招绝技,可带伤积劳>> 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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